《大师》：您晚年用了近30年时间，写成《天堂往事略》并自费出版。有何反思？

曾彦修：在延安的时候，我就开始注意到苏联的个别问题，一个问题是中间派是最危险的敌人，这是斯大林正式提出来。有些留苏前辈，学了回到上海就如法炮制，在这点上，当然王明、博古如此，张闻天也如此。来源就是斯大林，每个字都是圣经。

就是在抗战开始的两三年，毛已经通过他的文章讲话，讲的意思跟斯大林的意思是绝对相反的，哪晓得他后来又否定了这个事。当时就觉得中间派不是敌人。我们跟蒋介石有矛盾，我们把其他的中间派，民主同盟等等，称最危险的敌人，说的通吗？

第二个问题，就是1939年8月23号，订的苏德互不侵犯协定。这个东西就怪了，全世界在第三国际的号召之下，搞了几年的反法西斯联合战线，用一切力量团结为了什么？为了反对希特勒法西斯主义，东方为了反对日本的军国主义，都是一回事。苏联却把整个的事情突然180度的转变，名义上叫苏德互不侵犯协定，而且这个协定以后，看见苏联的各种言论，变的没道理了，一下子英国、法国变成最危险的敌人了。希特勒本身好像不错，这个让关心国际形势的青年人怎么能接受。

你说我们敢反对他，不敢。但是心里边总觉得有问题，其实很多延安的青年人，估计也跟我差不多，不敢公开讲。进城了以后，一切要“一边倒”，变成反斯大林还得了啊。其实斯大林的政策，他是大俄罗斯主义，他为了俄国人利益。他宣传号召的东西，完全可以180度转变，你懂也得跟他走，不懂也得跟他走。

另外一个，多少知道一点，就是他内部的屠杀，从各方面侧面来看，他们几次公开的屠杀，1936年的大审判，1938年的五大元帅杀掉三大元帅，1938年杀布哈林一大批人，一看这些名单全是列宁的老朋友，全是苏共的主要领导人，很多人都在斯大林的地位之上。

所以心里边感觉到奇怪，会有这样的事：一起干这么多年，人家都是外国的特务，怎么可能呢？这几次大屠杀，把列宁的一批老战友杀光，那段时间也不敢过多的问，但我不敢相信。

哪个国家一革命后，除了一个人之外，其他人都是反革命呢？以中国为例，除毛外，其他领导人都是外国间谍，你相信吗？直到今天，有些人还是坚持斯大林基本上三七开，杀人也三七开，杀一千万，只有三百万个不对，“基本正确”。杀人错半个都是错的，“三七”开之说，就是人命不如土。

现在在中国，表面上至少承认一点，杀王实味，并不是上面的命令，是康生批的。至少他算个“说法”啊。所以你问我这个怎么来的，就这么来的，专制到了极点，又没那么大的威望，就由子弹说话。

他的肃反就是杀自己人，又一个一个的杀，到1953年斯大林去世之前，除了贝利亚没杀，前面几个都杀了。他那个时候比我们公安部的权力大，主管整个对内，他就是肃反头头，既包括情报，既包括特务，又包括边防军，又包括公安、警察都在内，思想政治权力全面支持于斯大林。但这确实最最危险的错误理论。全世界共产党几乎极左错误的根源都在此。

所以一个就是斯大林理论，中间派是最危险的敌人，是公开的，一辈子没修改，坚持到底，一直到死。第二个，跟德国的法西斯关系，宣传突然变成跟法西斯完全妥协，不准任何人说他半句坏话。然后就是肃反问题这些事情引起来的。当然另外就是看见有这样那样的理论宣传，感到这个东西不是马克思恩格斯的，是斯大林、日丹诺夫的，渐渐的懂了，苏联来的马克思主义，其实都是斯大林——日丹诺夫主义，此外，并无什么特别的来源。

所以我说苏联的垮台，就垮台在老百姓没有安全感，任何老百姓没安全感，所以宣布苏联结束，没一个人出来讲话，没一个人出来反对，共产党内也没一个人出来。在一个国家生活，如果丝毫没有安全感，生活在恐怖气氛中，这个是最可怕的。苏联的垮台就垮台在这个上面。所以我们最要接受的教训就是，苏联垮台是垮台在恐怖统治，始终不放，不改。我们绝对不能学它任何的东西，包括我们的公安部门，情报部门，不能学他这个东西。

苏联“肃反”牺牲最大的你知道是什么？就是公安部门、情报部门的头头，杀得更彻底，全部一批一批。今天我杀前面一批，后面的再杀我。最后杀得光光的。所以不要把什么“专政”挂在口边，老百姓怕，人人都是专政对象啊？“人民民主专政”，你也是人民，你专过谁的政？

所以用恐怖主义来吓老百姓，来吓人，这种统治长不了，不管你表面上怎么讲，苏联的历史经验，最重要的就是这一条：不要用恐怖主义来对待老百姓，不要用恐怖主义来对待一切人。